第80章

阳翟城中,风声鹤唳。

隔日,阿姒随陈彦经过南城门附近,忽然听到惨叫声。她脸色微变:“这才两日,胡人便兵临城下了?”

破雾一探,原是羯人从颍阳抽\'出四千兵马,在城外屠戮流民。

“城主为保万无一失,担心折损兵力不利于守城,不肯出战。更不肯开城门,称流民最好的去处是留在城外分担胡人兵力,也算垂名青史。”

“此话何其无耻!”

九郎当即要去城楼上看看。

阿姒也随之一道。

沿途遇着些无家可归之人,一个瘦弱的乞儿看到马车想上来乞讨,被抱走了:“小子不要命了!这些士族都把我们当猪狗!可不会为你停车!”

阿姒默然地放下车帘。

她马车上倒有些吃食,但她若给了那孩子,马上便会别的流浪者夺走,甚至他们会伤害那孩子。

就算救得了一人,救得了一顿,救不了下一顿,更救不了所有人。

她救不了他们。

眼下时局,无人救得了。

到了南城门,三人登上城楼。羯人并未攻城,城墙上分布着守城士兵,有人木然望着城下,有人痛苦闭眼。

震天哭喊从脚下传来,数千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。

宛若来自地下的恶鬼。

陈彦走到垛墙边,朝城下看了眼,便不敢再看。记起阿姒上次手刃陈三爷时的无措,陈彦拉住阿姒:“你别看了,回吧,我们虽是世族子弟,但没有兵权,更无权柄,根本做不了什么……”

话说到这,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狠狠朝城墙捶上一拳。

连九郎都如此愤慨,恐怕城下……

阿姒一时不敢目睹流民被胡贼杀害,目睹包括她在内这些士族的无情与无力……但还是咬牙朝前。

城下赤红墨黑交错的一片。

墨黑的是人影,赤红的是流淌的血,还有断肢残骸……

喉间又是一阵汹涌。

但这次,阿姒双手紧扣着城墙,没有逃避,她逼迫着自己去看。

城墙太高,透过垛墙远眺时,远处的兵马和流民渺小如蝼蚁,上千流民,被胡人的铁骑驱至城边。

就像被驱赶的牛羊。

有人冲到城下去拍城门,呼喊着放他们入内,有人不顾一切,冲向胡人的铁骑之下,顷刻尸骨无存……

在四处哀嚎乱窜的众多流民中,阿姒看到一位母亲。妇人骨瘦如柴,衣衫褴褛,怀中抱着死去的孩子。

那位母亲茫然立着。

忽然,她奔至城下,抱举着孩子,仰望高处。像是在仰望城墙上的兵士,也像仰望头顶的苍天。

似还说着什么。

许是在祈求,许是在痛斥。

那一刻,“死”之一字在阿姒心里忽然被极度具象化。

在今日前,她见证过祖父、姑母、父亲,甚至陈季延的死。祖父

寿终正寝,虽不舍,但亲眷并无遗憾。姑母因病香消玉殒,令人惋惜。父亲因忠君而死,故值得称颂。陈三杀害血亲死得其所、也死得卑劣。

那么这些流民呢?

他们的死,又如何定义?

在多数南周的士族眼里,庶族是低贱的、无知的,因而他们纵死于流亡、死于饥饿,甚至在紧闭的城门外死于胡人之手,也都不值一提。

为什么,只因为出身?

爹爹常说,士庶本无差别,士人并非意味着出身,而意味着才学品性。他还说过,士人志于道。

所以爹爹当初为何要舍命护送太孙和玉玺,仅是为家族利益?

阿姒奔下城楼。

陈九郎和破雾紧随其后。

陈彦哽道:“我一个儿郎不能干看着,我去城主府一趟……”

阿姒拉住他:“找城主没用。时局如此,以情动人,不及以势压人。?来。看最新章节。完整章节”

陈彦问:“如何说?”

阿姒不回答他,只问:“九哥,你背过兵法,胡人为何不攻城而屠戮流民,又为何把流民都驱来城下?”

九郎想了想:“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?毕竟阳翟兵粮亦算充足,倘若狠心死守,未必守不住。”

“的确如此,但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寻些别的名目。”阿姒转向破雾:“巡狩的官员中,可有要员在阳翟?”

破雾道:“尚书右仆射周乾。但长公子说过,此人惟利是图,又精明。恐怕城主不开城门,也有周乾的意思。好在长公子走前把令牌给了属下,或许我们可以借公子的权势声望压压他。”

“精明人,那便好办了。”

阿姒话里透着讥诮:“这时候,就该让那些胆小偏安之辈在前头担责。何至于要让你们长公子蹚这趟浑水?”

片刻后。

尚书右仆射收到急报。

“大人,城中传来流言,称是您下令关城门,不顾流民性命。胡人都在叫嚣,称南周世族懦弱!”

周乾眼底精光一闪。

“定是有人要对本官不利!”

同行但品级不高的一名尚书省小官忙道:“依下官之见,或许并非冲大人您而来,胡人大肆招来流民,不仅是为了打击士气,更为了损我大周之威啊!只是刚好您在此处主事。”

周乾是聪明人,只一句便想到了背后潜藏的诸多关联。

他们代天巡狩,本就是为了彰显天威,收拢民心,如今在巡狩时任胡人屠戮流民,岂不适得其反?晏中书在,他还可以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。晏中书不在,巡狩的职权归于他手,这不仅关乎他周乾士人的名声,更关乎他仕途。

不成,他得亡羊补牢。

想通这一点,周乾忙问那小官。

“有何法子?”

小官见时机已到,便道:“下官曾听说,晏中书在魏兴守城时,曾借几l千兵马加上流民之力,打赢一战。如今晏中书的心腹就留在阳翟……”

周乾当即起身:“派人传——不,请来晏中书的人。”

破雾作为当初亲眼跟随晏书珩守城的人,自然被请了去。

他按照阿姒的指点,迟疑地称自己虽有对策,但无官职在身,又怕计策有误。周乾急于平息民怨,把自己令牌给了他:“你只需想法子击退胡人、保护流民。打仗本有输赢,但眼下我们代表大周颜面,不得不救流民,过责我来担!”

有了准话,破雾领命而去。

阿姒回到陈府等候。

耳边隐有战鼓之声,茶盏中的热水凉了又热,窗边日影明了又暗。

日头将落时,破雾回来了。

破雾衣衫破旧,面上尽是血和污渍,衬得眸中光芒格外热烈:“回禀女郎!属下幸不辱命!”

阿姒打落了茶盏,但她却喜得什么也顾不上:“那便好……”

随后阿姒得知破雾他们成功号召流民抗胡,将有战力的流民已编入守城军中,老弱妇孺者,暂收于城中。

胡人死伤过半,已先撤离。此战虽全胜,战死或重伤的兵士多达十之二三,有流民补上,勉强持平。

此番情形下,已是最好的结果。

但这也仅仅是个开端。

当夜,阿姒收到两个坏消息。

胡人久攻襄城不得,已开始减灶。要么是虚晃一招让襄城军放松警惕,要么是打算弃襄城而直取阳翟。

果然,隔日黄昏,探子来报,羯人暂时弃了襄城、颍阳,直取阳翟!

这回城外传来的便不是凄厉哭喊声,而是震天打杀声。

哪怕是在城中的陈宅也能听到。

阿姒第一次离战争这么近。

胡人来势汹汹,仅仅半月,守城的九千人只剩四千。

粮草越来越少,死伤者越来越多,阳翟城中,无论流民还是权贵,都没人能在这场浩劫中独善其身。

阿姒率先将陈家藏于地库的陈年谷梁捐出,城中富户原本还打算趁乱出逃,见她都如此亦纷纷捐粮。

第十六日。

传来好消息,殷犁的兵马已入颍川,再等两日,便可抵达阳翟!

可守城的精兵只剩两千,能否撑过这两日,还是个变数。

但这消息多少给城中困守的人以希望,阿姒把陈家及晏书珩派给她的护卫都派去守城,自己也穿起便易的衣裳携侍婢出府替伤员包扎。

路过府前阀阅时,阿姒停顿了会。

随即她义无反顾上了马车。

第十八日。

城墙上已不时有胡人攀上,虽被打下去,但源源不绝。

被巨石堵住的城门也濒临失守。

城南的衙署中收容了不少伤员,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此消逝。

时隔数月,此时再面对血和尸骸,阿姒已不再害怕,比血和尸骸更可怕的是无休止的杀戮和争夺。

衙署外一片死寂。

城中能扛得动刀剑的人都去拱卫城墙了,只剩妇孺在此照顾伤兵。

外头越来越安静,周遭开始传来不安的低泣,但阿姒依旧专注,她正为一个重伤的士兵包扎,那是个只十一二岁的孩子,被流箭射中要害。

替那孩子撕开血衣后,阿姒才发觉那竟是个女郎——城中有令,不到最后关头,老弱妇孺者,不参与守城。

阿姒双手微颤。

女孩反过来安慰她:“我爹娘都被胡人杀死,我……在为他们报仇。”

郎中已去参战,阿姒不通医术,只能撕下衣裙替她止血。

但血……怎么都流不完。

阿姒用力撕着外裙,和手刃陈季延那日一样不顾一切。

已无力回天。

女孩在阿姒怀中慢慢失去生机时,外头骤然传来欢呼。

“是援兵!援兵来了!!”

顷刻间,阿姒泪如雨下。

众人都在欢呼,而她抱着少女尚存余温的身体迟迟未抬头。

有人把那可怜女孩从她怀里轻轻带离,阿姒看着空荡荡的手中,愧疚低喃:“对不起,我救不了你……”

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拭去她的眼泪。

温柔的声音是清澈的流泉,涤荡过阿姒被鲜血烫伤的心。

“别哭,你已救了许多人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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